第16章 饿的滋味
1916年4月1日下午，蒋家庄马车夫老半找到曹家大院管家老昌，说是奉了蒋六爷之命，与小姐一道来接老黄过去小住些日子。老昌听了心里如释重负，脚步轻快的亲自去找老黄。可以说，这个不要工钱的下人老黄连日里真是坠在他心里的块石头！此人庄稼地里的活计一样干不了不说，还时常斜睨着眼珠子与他顶撞，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让所有人感到害怕，换成别人，老昌早就一脚踹上去，令人乱棍打出大门了。可听大少爷说，有恃无恐的老黄怕是有点革命党的背景，所以老昌才暂且容忍了他的荒诞不经和无所事事。现听了蒋家庄来要他，老昌也用不着向上请示，小跑着找到正坐在树荫底下死气沉沉的老黄，嬉皮笑脸地说：“喜事了老黄，蒋家大小姐特来接你去她庄上吃米饭喝肉汤，快回屋把你衣物穿上，小姐可等着你呐。”
老黄一骨碌站起身，脸泛喜色热烈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马车就在门口。”
老黄欢喜的不顾尊卑，伸手一把捏住老昌的胖脸，喜孜孜的掐着，笑骂道：“你个老杂毛，敢骗老子的话我开台推土机来把你家祖坟铲平！”说完，精神百倍的跑回屋里换回他原来的衣服。在赤条条穿上他那条沙滩大短裤时，他心里不由的一阵苦笑。
原来因为身子过胖，他穿一般的内裤身子勒的难受，所以春夏秋冬他内里都穿条沙滩裤。有时天气过热，下了班他便脱去外裤，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自由自在徜徉在回家的路上。那沙滩裤除了宽松凉爽外，屁股后还有两个带钮扣的兜，平时间装个手机钱包什么的挺方便的。在曹家宅院里生活的这十多天，粗劣不堪的食物摧残下，让他烦恼的大肚楠早消瘦凹陷了好多，沙滩裤上的皮筋已箍不住肚子。他穿上同样已显肥大的外裤，用皮带紧紧勒住，套上T恤穿上外衣，又检查一番随身物品，才着急忙慌的向大门跑去。站在马车前的蒋加惠，笑盈盈的看着瘦了好多的老黄，感觉穿这套奇特服装的他除了菜灰色的脸上挂着霉相外，人却显的干练与俊朗。
坐上晃晃荡荡无顶蓬的马车上，老黄盘着腿双手合十笑说：“小姐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观音！你等我躲过这场劫难时来运转，定邀请你到昆明做客，好吃好玩的报答你。唉，你家里是不是天天有米饭顿顿有肉吃？”
加惠脸一红，含糊说：“小米粥不太经饿……肉荤倒是能吃上的一一怎么，曹世叔家里不给下人吃肉荤吗？”
一听此话，老黄险些流下辛酸凄惨的泪水。
本来对于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岁月里续下的千难万苦已可看开望淡，可曹家大院那惨痛的饥饿实在让他苦不堪言！在他四十岁的记忆里，在食物上从小就被父母娇惯着，就算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宁饿着也要让他兄妹吃饱。唯一被饿的经历只有过一次。那是他读初中二年级时，一次放学后与几个同学约着去一处砖厂边的水塘里游泳，尽性玩到天黑才回家，急的头发都快冒火的父亲手是手脚是脚的很是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完后，把他赶上床反锁进屋里，没给他吃晚饭。那一晚，是个饥肠辘辘难熬的夜晚，第一次饱尝到肚里无食空乏难受的他，整个晚上翻来复去想着的都是吃的。可那一晚的饥饿至少是有盼头的，因天一亮时母亲会把香喷喷的面条煮好来叫他的。
在曹家大院的饿，那是无休无止无个盼头的饿！一一每一天每一清晨，他总第一个冲进厨房，心慌神乱的看着厨师把半盆粗砺的玉米面倒进一锅滚水里快速搅匀后，用大勺子舀进一个个土碗里给下人们当早餐。端着那碗光可照人稀粥，他仿佛听的见喉咙在痛苦的抽泣…这种缺油少盐的清汤寡水喝进肚里除暂时增添一丁点热量外，一两泡尿后反而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寡饿。一碗寡淡无味的汤水下肚，老黄一肚怨恨的挥舞着比他还高的大扫帚在庭院里如划大字的胡乱扫几下，也不管老昌的呲牙瞪眼，也不理会三少爷的跺脚乱骂，人象虚脱似的晃晃悠悠来到厨房前那棵樱桃树下，双手拄着扫帚，佝偻着腰，头软软的倚在手臂，眼珠子无力的瞅着厨房，等待着晌午的开饭时间。他这幅如同雕塑的模样，象极了小学语文课本祥林嫂的那幅插图，惟一不同的是祥林嫂浑浊的眼光看着的是迷茫的前方，而他那双已饿的昏花的眼珠瞅着的是厨房。
晌午饭仍旧是那黑不溜秋难予下咽的菜团子。每一次的吃饭对他来说都是场触及灵魂涉及肠胃的斗争，一边是咕咕叫唤的肠胃，一边是痛不欲生舌齿的抗议，虽说最后总是空旷的肠胃占了上风，可那缺乏油荤的糙物却全然不抵事，整个腹腔里仍空落落的难受，二十四小时里永觉的处在虚脱状态，一闭上眼脑子里尽是肉肥汤油的景象，看到地上的一块烂砖，恍然觉成那是冒着热气的面包，树上一片片树叶也看成一个个青绿的大枣。有时，对面与他说话的老昌，那两片噏动的嘴唇在他脑里也会幻成油亮的猪拱嘴……半夜饿的难受时，他如一头饿狼，两眼泛着幽幽蓝光满院子找寻可进嘴的一切食物，就算手伸进厨房窗棂那破洞里，抓到那湿漉漉脏兮兮的抹桌布，他也禁不住伸舌头舔舔上面腥臊的油盐味。
无穷尽的饿，初期那股恍如隔世的猜疑早没了，除了想吃的，自己姓什么从哪来也都快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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