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狱十八号（一）
地藏接待客人去了。有凫和雅雁不在，这生火沏茶的事自然我做。在这里，因为长期冰凉凉的，所以将茶煮沸、将饭做好，会比凡人用的时间长很多，当我好不容易将茶沏好端进房去时，只见地藏他老人家神情肃穆，沉思着，似乎遇到了件棘手的事。那什么什么南太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倔强又不失尊敬。他们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们跟前各自放了一杯茶。两尊神都沉默着，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我眼珠转来转去，很快发现了一件事，原来这南太子并非全身黑，立领至前胸这一部分绫罗绸缎是柔和细腻的淡蓝色，边沿合适地点缀上白边和红边，再配上他这个人，看上去很是，很是……怎么说呢？很是高贵英俊，又自带几分妖魅，对，妖物，他就是一个从画里走出的妖物。
如此看来，以为天神对地府毫无了解就太自欺欺人了，弄不好人家什么都知道，因为天管着地，地母娘娘不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上天向昊天大帝汇报工作吗？
咳，咳咳。地藏咳嗽起来，我连忙把茶端起来递到他手里。他呷了两口，终于打破了沉默，说：“既然如此，好吧，南太子殿下就去见见他吧。切记，千万别激怒他。”语气和蔼又谦恭客气。
能让地藏如此态度，这南太子殿下，看来很不简单！
“晚辈谨记，多谢地藏。”那南太子又是向地藏深深一揖，言语举止间不易察觉地轻舒一口气。
“柳儿，你走一趟，带南太子殿下去看看十八号吧。”又对南太子说，“本神惭愧，两万年来近不了十八号，相反的这女娃娃，”他看看我，“十八号倒待见她，就让她陪殿下去吧。”
“谢地藏，谢柳儿姑娘。”
他知道了我的名字，不知为啥，我心中甚是欢喜。
地藏有令，我自然就给他带路了。出了红门，我一路走在前面，经过我家门前时，母亲正好采了茯苓和马齿苋两种药草回来。她一看我身后的南太子，有些吃惊，愣住了，直到南太子向她一揖礼，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让路，笑着说:“请。”
嘻嘻，我在心里笑道，看来这尊神虽不简单却很有礼貌嘛。先前轻飘飘击败我的侮辱，也就罢了吧。
无间地狱，也就是凡人说的十八层地狱，囚禁的都是十恶不赦、桀骜难驯的灵魂，成员来自四海八荒各色种类，恶人、凶兽、植物妖怪甚至神仙。为了拘着他们，各路神仙大显神通，从云烟氤氲的玉山搬来带有仙气的磐石，筑成高高的围墙，最后，齐心协力，在磐石上又铸了一层厚厚的结界，灰蒙蒙的，像忧愁紧锁眉头的天空。地藏说，还从未有恶魔逃出去的先例。
我用法力托起一朵彼岸花，向着它念了个诀，另一手拉着南太子，我们便进入了结界。这南太子瞧了我一眼，仍旧冷冰冰的，想必他认为这是我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事吧。
他对地藏对我母亲都彬彬有礼，为什么单单对我如此呢？是因为先前我将他当逃鬼欲抓他？不过误会不是解开了吗？何况我现在还在给他带路呢，真是小气。
一进地狱，光线更是幽暗，那点若有若无的光似乎就是几只萤火虫打闹成的。潮湿凉凉，阴气森森，暴戾重重。一间囚室只能囚禁一个罪犯，且都是打回原形后用法器锁住，再贴上念过咒语的封印。
即便如此，这些本事强大的家伙们也能这样受惩修炼：
“汪——汪汪——”钉在神针上的穷奇痛苦怨恨。
“哇——哇——”刺穿心脏的蛊雕撕心裂肺。
“嘶——”踩在刀尖上的恶人龇牙咧嘴。
“呀——”被五阳真火焚烧的若木精肝肠寸断。
“嘿，嘿嘿嘿。”旋龟凶狠地撕扯自己背上的壳，偶尔冷冷地傻笑几声。
嗷呜，吱吱，咝，咿咿，咿呦，呜呜，嗷嗷……应有尽有，此起彼伏，挖心掏肺，怨天尤人。
瘆人得紧，鲜有神来。理解，理解。
我看看身旁的南太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从他板正的身形上看，倒是一点也不畏惧，更像司空见惯似的。
我不禁啧啧，这家伙忒胆大，我可是跟着地藏用了几万年时间才练就今天的胆量的。
“到了。”我用手一指。
我刚想点燃一棵洞冥草，只听“唰”的一声，继而四周明亮，如同凡间艳阳白昼。
“你要干什么？”我很吃惊，因为他手里拿着剑，剑熠熠生光。
他不回答，右手一挥，发光的剑便悬在半空。然后双手一揖礼，冲着十八号道：“甥儿昀宸见过舅舅。”
两万年前，赎灵府红门外，“骤”的一团金光降临，分外刺眼。顷刻间，金光消失，出现了五位鹤发白眉的仙翁，他们仙气蒸腾，硬是将周遭长年积郁的阴风戾气驱赶的无影无踪。旋即，五灵真君也及时赶来。地藏和他们一一行礼后，其中一位老仙袖袍一抖，白光一闪，地上便躺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紫袍的人。那人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昏迷当中。他们盯着他说了几句话，看样子既紧张又如释重负，既敬重又憎恨。
我躲在房里看着窗外，心想那是谁呢？为什么不经过阎罗王的审判就直接入惩罚严酷的无间地狱呢？他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呢？那些老仙又是谁呢？
只是一会儿工夫，那位老仙便伸出手，施法让躺着的人慢慢站起来。就在他站直的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身旁的母亲身子剧烈一颤。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只是心跳得有些快。就在母亲用手捂住胸口，呼吸急促的时候，那七位神仙将那紫色的昏迷者押入了十八层地狱。
从那以后，我总觉得母亲有些变化。她有时呆呆地坐着，神情忧郁；有时眼望那灰蒙蒙的结界，焦躁地踱来踱去；拾掇药草的时候，常常分类出差错，如将鸡内金放在芡实中，将葛根放在百合中等等；睡觉时辗转反侧，忍不住时还哀叹几声；更奇怪的是她有时还会拐着弯地问地藏地狱中的情况。
有一次，地藏从灰蒙蒙中出来，竟然脸红脖子粗，怒发冲冠，当然他没蓄发，一脚将一朵彼岸花跺得粉碎，嘴里还大声骂道：“十八号，如此冥顽不灵，活该受此惩戒。”
母亲小心翼翼问道：“什么十八号呀？”
“就是前不久关进去的那位。”
母亲的手不禁抖了抖。
地藏余怒未消，看着灰蒙蒙的铜墙铁壁骂道：“伤势严重，拒绝上药，存心找死，是吧？我偏不如你愿。”说完拂袖而去，回赎灵府念静心经去了。
我问：“母亲认识十八号吗？”
她连忙摇头。
那天后，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做我工作，说我一万五千岁也不小了，也该随地藏去无间地狱工作工作了，去看看那些恶魔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做了那些恶事，受什么劫，还有罪恶归罪恶，痛苦归痛苦，可千万别让他们灰飞烟灭，因为他们还要接受惩罚，为之前的罪恶赎罪，所以，该上药时还得上药。
母亲说的有理，我便去对地藏说以后你去那里也带上我吧，地藏想想也觉得我可以去那里磨砺磨砺了。
有一天，地藏对我说：“回去背好药箱，等一会随我进去吧。”
当母亲得知我终于要去另一“邻居”家时，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微笑着说：“别怕，有地藏在。”然后，将她发髻上那根银色的缀有鲜红彤管草图案的簪子取下来插在我头上，并嘱咐我千万别弄丢了，说能辟邪。
我笑笑，点点头。
说真的，平常我都认为自己胆子很大，因为很小就跟随地藏在地府走南闯北，除了这隔壁子邻居，其它五界我都像回家一样熟悉，给他们治病上药，陪他们说话做事，有时甚至和他们嬉戏玩耍在一起，我常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亲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是一个死鬼。要不是母亲时常提醒我是神不是鬼，我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鬼。
故，当我第一次去这邻居家时，我还真的一点也不心虚，两腿也不发软。只是各种鬼哭狼嚎、诅咒哀怨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法器被震动的“咣当”“咔嚓嚓”的响。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渐渐的，我心绪暴躁，眼前晦暗无光的世界突然变成红彤彤的花海，在漫山遍野的彼岸花中，一条黑黝黝的巨蟒衔着我母亲身子，母亲的一只手悬在外面，她正呼唤着我的名字叫我救她。终于，我大叫一声，拔下银柳，化成利剑，呼啸着刺向巨蟒，猛地，一只手将我捉了回来，并迅疾在我耳朵上贴了什么东西。半晌，我清醒过来。
原来，地藏说他们哀嚎怨恨的戾气纠结在一起，便拧成一股看不见的绳子，这绳子带着魔性袭击进入者，灵力不是超强的就会产生幻觉，像你刚才就是中了魔。你那一剑直接刺向镇压蛊雕的法器，要不是我及时阻止，你就把蛊雕放出来了。
我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摸摸头上母亲送的发簪，咦，它怎么没发挥辟邪作用呢？我又摸摸耳朵上贴的，问是什么，地藏说是瓠犀，可暂时护身。
禁锢在十八层地狱的十八号囚房，意味着他是这里的罪恶之冠罪恶之最，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冥顽到底没有一丝悔改之意，就会受灰飞烟灭之刑，以前关在这里的饕餮就已经化作了烟灰。现在我急于想看到那个“紫色”恶魔，想象着他此时肯定受着惨绝人寰的惩治，比如镣铐锁骨、刀架火烤、万蛇毒噬等等。
“到了。”地藏说。
因光线幽暗看不清，我便点了洞冥草，十八号牢房“噌”的亮了，可眼前景象却令我难以置信：没有铁镣锁身，没有刀架火烤，也没有万蛇毒噬，甚至连起码的阴气阴湿阴风都没有，四周居然还有一层非几万年不能修得的仙泽结成的屏障，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和戾气。
这尊究竟是何方神圣？曷以有如此待遇？
我定睛细细打量，牢房正中的地上，盘腿端坐着一位老者，他闭着眼，脸色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两手相握自然放在腿上，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在静心休息。白发披肩，两鬓散开来的几丝银发贴着苍白的面庞，嘴唇紧闭，嘴角有些下垂，一袭紫色锦袍，看上去坚毅、倔强且地位尊贵。
“素仲，”地藏说，“没用的，灵元已失，如若强行修补一个，则势必导致气血逆流，气血逆流短期不打紧，时间长了就会筋脉扭曲七窍滞血而亡，凡人是这样，神仙也不例外。莫非你真打算死在这里？”
哦，原来他叫素仲，和母亲素伊只差一个字。他也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强行修造灵元。灵元，我知道，神仙没了它，即使法术修为再高，也施展不出来，换句话说，没了灵元，也便失了修为。神仙没了法术修为，也就只是普通的仙了。
地藏见他毫不理会，长叹了一声，道：“也罢，人各有志。我今日带了一个小姑娘来，她叫柳儿，虽从小就学医，可医术半好半坏，有时还用错药。你若一心求死，不妨让她给你治治伤，弄不好还会助你早登极乐世界。关在这里，反正你也出不去，你早点死解除痛苦，她也试了手艺，一举两得。素仲，你意下如何？”
哎，这地藏使用激将法不错，只是我什么时候乱用药了？真真坏我名声。
“秃驴，收起你的假慈悲吧。”十八号突然睁开眼，两眸冷若冰霜，射出的寒光比这阴森森的地府还要彻骨凉。
我不争气的身子轻轻一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杀便杀，否则，我一旦离开这里，必将继续率领我云界儿女踏破凌霄殿，斩杀你们的昊天大帝，血洗天界。”威严，仇恨，不共戴天。
“唉！”又是一声叹息，地藏痛心疾首，“一万五千年来，就是因为你们放不下仇恨，屡屡发动战争，天界云界死了多少生灵，多少家庭失去了父亲儿子，惨不忍睹，这些难道旷典王不知道吗？”
“哼，你也知道我是旷典王，那就该知道守卫国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十八号顿了顿，愤怒地指责道，“我们美丽的国土惨遭你们毁掉，云君帝被杀，无数云中儿女流血捐躯，未死的流散四方云尘中，风吹而徙，漂泊居无定所。此恨你们却要叫我们放下，哼！”他恨不得将地藏捏成齑粉，尽管地藏说过他并未参加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争，可谁叫他也是天界一神仙呢？
十八号说完，重新闭上眼，不再理会我们。
地藏小声对我说：“柳儿，你想想办法给他治治伤口吧，他伤得太重，再不治疗，恐怕就没几天活头了。”说完，他走出结界，然后又回过头来说，“我去给若木精做做工作，前天有凫回来说她不想再历劫受苦想放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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